專欄:特別企劃-第二屆佳音金傳獎祖孫傳情得獎作品

 

徵文組第三名 古家榕
最獨特的阿公

 

得知阿公住院當日,隨即帶孩子前去探望。推門而入的那刻,老人家正喝著小七熱拿鐵呢。「說是睡不習慣,失眠整晚,喝咖啡提提神。」真姨笑著解釋。房內淡淡的阿拉比卡香氣,阿公一如往昔的優雅啜飲,緊繃許久的心,終在此刻放鬆下來。

說起我家阿公,渾身上下透著股衝突之美,是位「新潮的老紳士」。年逾耄耋的人兒,依舊獨立、清醒,過得鮮活明快:家中整沓剪報,全是新奇有趣的景點吃食;手裡一本行事曆,想拜訪需得預先致電卡位;每每與他談天,更為其清晰思路所懾。然而,別致的外衣裡,仍包裹著顆敦厚的心:良好的教養、合宜的處世、誠信正直的堅持,與老時光特有的、不疾不徐的沉靜,經常令我想起那句「潤物細無聲」。

白晃晃的病房,待久了不免氣悶,眼見天朗氣清,便邀阿公外出散心。院外林蔭步道,陽光灑落溫度正好,小傢伙嬉笑打鬧,以衣為籃收集落地的楓香葉。我們推著阿公,阿公注視著孩子,臉上是我熟悉的平和,彷彿母親口中的顱內血塊,與他絲毫無涉。

記憶中,阿公總這般安靜看著。他是家族內長期的觀察者。蒼鷹似的眼神,溫和的白鴿氣度,可蓬鬆純淨的良善裡,始終藏著堅挺骨氣。擇善固執的他,向來快快地聽、慢慢地說,對價值表達慎重異常。嚴謹的口,睿智迴避了無謂的交鋒;緊抿的唇,則一錘定音自己的不認同。無論支持或反對,明哲人,往往靜默不言。

阿公的話確實不多。唯一一次暢談,是我為著系上口述史報告,跑去按他家的門鈴。面對五花八門的人身騷擾,阿公脾氣倒是好,從青春求學到社會歷練,二戰末一路聊到解嚴後。

記得我問他:「阿公您讀大學時,恰巧碰到日華政權交替,日語轉換中文的落差,對求學有沒有影響?」

「沒影響啊,電機系上課都用英文。」雲淡風輕的回話,親身示範何謂知識份子的秒殺。

訪談的細節,許要翻報告才能重現,但,心底永遠有禎印象,是談到白色恐怖時,他一句略失平靜的:「沒什麼好說的,說了你們也不會懂!」

那是阿公極少數失去淡然的瞬間。年輕的我,滿腦子撲在歷史事實,不夠圓滑的好奇心,竟觸碰到他難以言說的所在。第一次,感受到他在晚輩面前,展現出近乎尖銳的模樣,卻也因此摸索出,阿公隱身於豎刺裡頭,柔軟瘡痍的真實自我。

是在這場訪談之後,才真正與阿公從心理上親近起來吧?除卻恭敬尊重,更添增了孺慕的溫熱。

又一片楓香葉落下,半途風停,猛地打亂原定軌跡。阿公說,舅舅該到醫院了。聞弦歌知雅意,我們趕緊帶他回去,入房後果見全員到齊。自己從冰箱中拿出蘋果,洗淨、切片、擺盤傳了圈,察覺阿公面露疲態,遂上前作別,表示待手術結束後,再帶曾孫找阿祖玩。

是夜小妹來電,告知動刀之事出現變數。阿公年歲已高,清除腦部血塊性命攸關,父母堅持應藉手術根治,舅舅真姨則不置可否,覺得應讓身體自行吸收,兩造爭執許久,終決議先返家療養,再固定回院追蹤病況。

猶記阿公初初跌倒那日,中午接到電話,心緒一顫,立刻奔赴台大醫院。丈夫踩下油門,引擎拔高的轟鳴,迫得神經益發緊繃。車轉中山北路,駛過兒醫大樓,忽憶起當年在此生產,阿公兩胎皆來探視。他總是提著罐「養命酒」,搭上捷運遛躂至病房,來了,也不嗑家常,就是看看嬰兒,坐約莫半鐘頭,再一個人遛躂回家,姿態飄撇瀟灑。

誕下么兒隔天,阿公來時正是午後。自己昏沉醒轉,瞥見他端坐窗邊,氣息澈似明礬,將外頭的浮躁溽熱,一一滌淨為滿室祥和。耳聽空調徐徐,旁有丈夫懷抱孩子陪伴,霎時竟想,所謂「現世安穩」莫過如是吧?再度閉上眼,依稀殘餘阿公人在椅上的畫面,背光身影如水墨般力透紙背,厚重且深刻的篤定,頓時令我錯信,這筆墨跡將毋有消散之日。

急診室折騰數小時,初步斷層結果顯示並無大礙。原以為就此太平,直至真姨自美返台,敏銳察覺阿公左半身狀態有異,懷疑是血塊壓迫,方查出腦內出血一事。

從急診、住院到返家,短短幾週內,阿公急遽衰敗下去。終於,我認知到他已老去的事實,再不敢恣意怠慢光陰。這次按下門鈴,不是為了報告、更非過節應卯,僅是想用心創造與他共度的分秒──就算多半在陪他看民視新聞台,依然是專屬祖孫四代的小確幸。

但,自己實不該低估阿公的意志力。隨著時間推進,高齡九十的他,竟逐步擺脫輪椅箝制,一點一滴奪回生命主導權。當我走進阿公家,見他翹起二郎腿,燦笑地跟孩子打招呼,差點沒落下淚來──原來,不雅的坐姿於某些時刻,也能是種挑釁現實的勇者風範。

四月份清明掃墓,事後返回阿公家小憩。待我回過神,依稀聽見翻動紙頁的窸窣聲響。揉揉眼細看,赫然發覺,早在我們睡得東倒西歪時,阿公人已至餐桌處看報紙了。凝視著椅上的阿公,自己深深、深深地,將這平凡誠可貴的日常,收入心中珍藏。

我想,我會永遠記得這個午後,記得我堅強、更倔強的阿公。

筆下的阿公,敘述的,實是丈夫的外公。我的親生阿公皆過世得早,然而,婚姻織就的網,卻讓我擁有了份超越血緣的親暱,也延伸出一絲血脈以外的牽掛。何其有幸遇見阿公,親炙他的謙和、溫潤與明霽,同時,開展我倆的獨特祖孫情。

自己,由衷為此感激。

入圍感言

去年底,阿公生了場病。生機盎然的人兒轉瞬頹敗,著實令我不捨。終是想藉著文字,擷取、並保留些什麼,就算不多。企圖與時光較量,近乎負隅頑抗,可依舊不願投降。感謝天父,感謝丈夫孩子。是他們,讓此文成為可能。

評審評語

本次徵文作品大多以描寫已故長輩,難得看到這篇敘述的是一位仍然健朗的九十歲長者。作者筆下的阿公擁有衝突之美,是從舊時代裡走出來的潮男,是用恣意而為的姿態挑釁歲月的長者,不禁令人心嚮往之。若意識格局再加寬宏,或更能全面表現大時代氛圍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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