鄭容

  已經有好一陣子日子不太好過,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發生的。
  用過晚餐,好容易從廚房忙完走出來,一看書房的燈是亮著,我躡手躡腳的開了一線門,啊?沒什麼警訊,那索性再開大一點,果然──
  「媽媽!我在看書耶。」聲音中自有一絲峻拒。
  只得返過身,回到客廳的沙發上,順手抱起相依為命的小狗。


  客廳角落裡有一盞站燈幽幽亮著,氣氛十足,但我的手有一搭沒一搭的順著狗狗的毛髮,甚覺自己如同暮色裡坐在輪椅上等待兒孫前來探望的老奶奶,如果手上再多一把扇子那就戲劇效果更足了。
  哎!也不是一向如此淒慘,曾經有過風光的時候呢。
  想當年(落魄的人才想當年,可不是?)我煮什麼她就吃什麼,有回心血來潮把麥粉加蛋黃再加雞湯攪拌「糊」成一團,營養絕對,但口味不堪想像,自己連嚐一口也不敢,拿起條羹就往她已張得大大的嘴兒裡放。
  「咯!」她笑了出來,唾涎順著嘴角流下,直滴到襟前,再怎麼難吃,只要出自我手,就是天之美祿。
  她既是公主,也是玩具,幼稚園時早上梳辮子,我一看剛買來的橡皮圈什麼顏色都有,心裡一動,於是抓起她厚厚粗粗的長髮一節又一節的綁將起來:「看!今天我們綁的是巫婆頭。」
  鏡子裡,她的辮子呈水平狀「衝」向兩方。
  「今天我的頭髮是掃把,一直到掃到旁邊的男生。」放學回來,她得意的報告。
  那段日子真是當媽媽的我的流金歲月啊,每天早上親親完了,「kiss bye」的場景如十八相送,她抱著的雙手怎麼也不肯放,總哭濕了我的衣襟。
  送走她,我也濫情的跟著掉了幾滴淚,心裡難免有絲竊喜──我何時身價如此之高值得若許被需要而難分難捨不可須臾分離了?
  「淪落」的日子仔細算算大概她小學五年級開始吧,自從她周末不肯陪媽媽上菜市場想和同學去逛逛,不知不覺中我的江山就開始割地賠款,節節敗退。
  「你不要幫我買,我要自己去。」畢業典禮她需要一條裙子,這句話顯露不尋常的氣息。
  「媽媽幫你買一條有蕾絲花邊的呀,粉紅色的呀……」
  根據我對她的認識,沒有反應就是「不。」
  後來她挑了一件深藍色的連身牛仔裙,我的品味已不再是她的菜。
  上了國中情況加劇,「聽說」她有自己的「無名」,每個禮拜家裡開放上網時間,會和同學通MSN:「你們每天在學校,為什麼還要通MSN?」我吃起醋來。
  更甚者,她不讓我翻書包,「還有什麼不能讓媽媽看?」那種情緒,真不是一個「生氣」可以形容。 
  偷翻偷看連日記都「偷」讀,以前最不屑的事全都做了,問題是打翻書包一貫是她整齊乾淨的模樣,成績也好,問題是:「妹妹!你為什麼不讓媽媽看?」
  我真像得了大痲瘋。
  「我就是不喜歡嘛!」她酷酷的回答。
  唉!
  襁褓中也曾問過,不知何時她會長大喊媽媽,也曾禱告,求上帝讓她飛得高飛得遠,聖經不也說人要離開父母,今天她不過是獨立的第一步呢,強烈的失落感卻湧來。
  一直到那一天,她一回到家,書包還來不及放,就趴到我胸口哭了起來。
  她抽搐、眼淚照樣濕了我的前襟,渾身汗水臭不可言,我理所當然的摸著她的頭髮,心裡卻份外熨貼妥適。
  「怎麼啦?來告訴媽媽。」我下巴頂著她的頭顱,嗯!滋味妙不可言。
  「同學──同學說我──」她哭得更厲害,我手摟得更緊。
她的頭髮傳出的芳馨讓我知道她不再用嬰兒洗髮精了,是啊!她不再是我的小嬰兒,但還是我的小女兒。
  再怎麼學習離開父母,她始終是我的心肝寶貝,我的「失落感」終於不再直線下墜。

(本文整理自吳錡主持  每週日00:01-01:00播出的「星空夜語」節目內容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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