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欄:特別企劃 第二屆佳音金傳獎祖孫傳情得獎作品

 

徵文組 第一名 李玟萱

小事

 

「爺∼」每當我這麼喚你時,你總像從外太空回到地球,兩秒鐘後搖頭晃腦地應我一聲「啊?」

我什麼事兒也沒有,就是喜歡叫你!你也不在乎我叫你幹嘛,看著我對你微笑後,又繼續搖頭晃腦。

爺∼大家都知道你愛我,總叫你不要太寵我,可是,這就好像叫你不要吃飯一樣違反自然。

三歲離開你和奶奶身邊、回到高雄唸幼稚園,你心疼地在電話中對著爸媽說:「一大早天這麼冷,怎麼就要把一個小孩叫起床送出門了呢?」然後堅持接我回嘉義,讓爸媽安心上班,讓我每天睡得飽飽飽。

奶奶說,我小時候犯錯挨罵時就愛往你懷裡躲,奶奶警告:「找爺爺也沒用!我連妳爺爺一起打!」那,你挨了不少打吧?

媽媽不讓我吃攤販賣的食物,她說燒酒螺細菌多、醃芭樂水太髒、棉花糖有色素……,但當你騎著速克達帶我出門兜風後,愛吃多少有多少。

爺∼我們兩個好像嘉義東區巡守隊,每天下午睡完午覺,就是公園、蘭潭、彌陀寺。我到公園不喜歡跟別的小朋友搶鞦韆,卻特別愛坐一個紅色油漆都脆裂斑駁的搖高高,因為我喜歡被你推得接近樹梢,仰著臉看葉隙裡亮晃晃的太陽。我也喜歡套圈圈,即使每次花十塊錢套到的,都是我小手距離能丟到的貓貓狗狗小瓷器,可是從我到妹妹,再到兩個表弟,你把我們的戰利品當故宮文物一樣一一展示在院子的鐵製鞋架上,過年還為它們大掃除。

爺∼是不是因為你珍藏著關於我們的每一個小事,所以我記得的,也都是微不足道的畫面?每當下雨的時候,我都會想起咱爺倆兒蹲在屋簷下,看著雨落在石頭地上、聞著蒸騰的下雨味,就這樣靜靜過一下午,「時間寶貴」這種概念從來不在我們腦袋裡。暑假到了最後一天,我哭著作業沒寫完,你磨著墨幫我寫書法,我吸著鼻涕算算術,到學校,老師一看就知道那是老人家的字,交了作業卻還是換來一頓罵。

爺∼可若不是我們一起經歷過這些毫無重點的小事,我不會在某天夜裡不安地跑到陽台望向叔叔家的大樓,不一會兒果然看見救護人員抬著你進電梯。我外套都沒穿就汲著拖鞋奔向叔叔家,奶奶問我怎麼知道你呼吸困難?我也不知道,只是平時睡得極熟的我,那天突然驚醒,心跳比平時都快。

你熬過一次次的關卡,卻一次比一次衰弱。每天志豪下班後都去為24小時臥床的你針灸,你雖然失智了,一路跟著部隊打仗來台的警覺心卻還是有的,你擔心拿針扎你的是共軍,我每天都要跟你報告他是我先生。

志豪說我好厲害,你的鄉音連有牙齒的時候他都聽不懂,我怎麼能聽懂你無牙的話甚至有說有笑。後來,長時間昏睡的你幾乎無力言語了,可是我每次一開口唱「萬里長城萬里長」,你就能接下去「長城外面是故鄉∼」,然後我也才發現,小時候覺得優美的歌,歌詞原來這麼悲苦。

爺∼你最愛奶奶,到哪裡都黏著她,我們以為九十歲的你會比八十歲的奶奶先走一步,這樣也好,免得你承受不住離別的傷痛。但奶奶猝逝那天,她躺在醫院二樓的病床上等著醫生開死亡證明,我衝去三樓對躺在護理之家的你說:「爺∼如果奶奶來看你,你要好好抱抱她、跟她說再見喔!」什麼都不清楚的你竟然難過地說:「她走了,不會再回來了!」第二天,你眼角有淚,告訴看護你不想活了。

爺∼你有著軍人本色,曾被敵軍俘虜卻死裡逃生的你,又比奶奶多活了兩年,但最後這一年,志豪卻倒下了,嚴重腦出血的他和你一樣近乎全癱。身為妻子的我,無法再陪你唱歌說話,每天到你床前為你禱告時,也希望沈睡的你和我一起為志豪禱告,除了這樣,我不知道要怎麼把心分給心愛的兩個人。

某天夜裡志豪莫名高燒,我累到近清晨時瞇上眼,做好天亮若還不退燒就送急診的準備。此時手機卻響起,是爸爸打來的,我都還沒接起就知道是你走了。那時全家人已到齊聚集在你床邊,然後才通知心力交瘁的我。

我的心一邊是冰冷的你,一邊是熱燙的志豪,我不知道上帝還能讓我有什麼樣的劇情。

爺∼小時候我好怕你和奶奶死掉,光是用想的就會哭,可是從你走後到現在,我的感知仍是完全鎖住的,我不敢單獨想你,不敢數算最後那一年,我失去多少對你說愛的時光。也許這是一種守住身心的保護裝置,因為一旦打開知覺,我就會承受不了巨量的傷痛而碎成一地,再也拼不回去了。

但爺∼我能盡情去想你和奶奶相聚的畫面,想你終於回到天家和姥姥、姥爺重逢的歡喜,就像長城謠唱的:「日夜只想回家鄉。」想家,是堅強的你唯一會哭的時刻,如今,你已有了笑。

入圍感言

如果一個字代表一個思念

爺∼我需要無盡的稿紙

評審評語

淚中帶笑的文字很難拿捏,此文卻恰如其分。敘事生動,層次分明,人物形象刻劃鮮活。行文流暢自然,事件似乎信手拈來,即使是生活中小片斷、小事件,卻蘊含深厚力道、飽滿到位。若再增篇幅,定更具張力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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