車子平穩的行駛在高速公路上，坐在駕駛座旁的母親不知何時已經睡著。我調整了一下冷氣出風口，也順手將音響的音量轉小。
母親喜歡我們開著車載著她老人家四處走走，特別是她退休以後。我想他喜歡一家人團聚在小小的車廂裡，海闊天空無話不談的感覺，比起她要去那個景點尋幽訪勝的興趣更多一些。車子與我與母親的關係不止於此，它是我生命樹上的果實，成長在不同的時間，卻同樣的飽滿豐碩。

幼年的我和母親朝夕相處的日子並不多，身為主管的她，大多數的時間在外地奔忙。為了補償為人母的虧欠，母親每次回家都會帶一些特別的玩具給我，出門前總會問我還想要什麼玩具？她喜歡看到我面露微笑的樣子，父親則說我是個被慣壞了的頑童。有一天母親出差前問我，十歲生日要什麼禮物？。那時我剛學會騎兩輪的腳踏車，於是就信口開河的應了一句：「腳踏車！」母親沒料到我有「這麼大的口氣」，她猶豫了一下，還是答應屆時會給我一輛腳踏車。
其實母親答應的瞬間，我是懷疑的。以父母當時的收入，一輛腳踏車的價錢，是他們兩個人一個月薪水的總和，為了我的生日，他們肯花這筆錢嗎？十歲的生日有那麼重要嗎？記憶以來母親從不失信於我，心裡縱有疑問，但我還是相信，生日那天會得到這份昂貴的禮物。
那天起，我開始嫌日子過的慢，卻每天都很快樂，因為我將擁有一輛屬於自己的腳踏車。

生日那天，我從睜開眼就幻想著腳踏車出現的種種景象。還向同學們預告；我明天會騎著車上學。從他們羨慕的眼光裡，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。唱著歌，我愉快的抵達家門，卻不見腳踏車的蹤影。難道父母去買腳踏車，還沒回來嗎？我開始有點預感事情可能不妙，像往常一樣的喊著：「爸！媽！我回來了！」我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顫抖，而當我一看見母親含著歉意的眼神時，就知道美夢破碎了，但我仍不死心的問母親：「我的腳踏車呢？」還沒等她解釋，我就「哇！」的一聲大哭起來，母親說什麼「家裡實在沒錢」…我都不聽，情緒像決了堤的洪水，千百個理由，也擋不住我的委屈。
那年我深深的認識了什麼是「失望」。「失望」非常難以相處，但我從此不再怕它。
第二年，又到了母親要兌現承諾的時候了，我擔心去年的悲劇會重演，卻又期盼著夢想能夠實現，起伏的心情持續好多天，甚至生日那天放學的時候，仍然是踩著一路的矛盾回家。越近家門心跳得越快，因為謎底終要揭曉。
看到腳踏車了，答案竟在○、╳之外，是個令人涕笑皆非的場景。擺在眼前的是：一台前輪很大，兩個後輪很小，看起來活像動物園裡的長頸鹿，紅色高手把的三輪車。後來知道這是駐台美軍留下來拍賣的二手車。
天啊！這不是買給我的吧？是不是怕妹妹看到我買新車，心裡難過而買給她的？他們一定為了讓我驚喜，故意把新車藏起來了？這麼想，因為它不是我夢中的白馬，而是前所未見的一頭怪獸。雖然那以我當時140公分左右的身高，還真能騎著它到處跑，問題是我超齡太多了，被同學看見了我滑稽的模樣兒，會讓他們笑上一輩子。我要的是一輛真能騎著上學的腳踏車，而不是玩具，我已經長大了呀！母親從我臉上的表情，知道我又失望了。但這次我沒哭，她說了很多話，我還是一句也沒聽進去，只記得「馬路太危險」…
那年我清楚了一件事：大人永遠有自己的想法，對於沒看見的事，不要存太多的幻想。我學會了務實的重要。

大四那年的寒假，在學校遭遇了一件很不愉快的的事，沮喪得幾乎一蹶不振。母親問明原委，淡淡的說了一句：「這件事你處理得的確不好，事情過去就算了。早點睡吧！」事情哪是說過去就過去呢？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，母親和妹妹嘀嘀滴咕估聊天的聲音更讓我睡不著。
一覺醒來已是午後，我逕自前往高中同學的約會，回家已是黃昏。走進巷口，看見母親正與陌生人仔細打量停在門口的摩托車。那是一輛嶄新90C.C.白色的Vispa，只見那騷包口沫橫飛，比手劃腳的炫耀著他的新車，得意的神情，挺叫人嫉妒的。換做是我可能也是如此吧？因為它是一輛拉風到不行，連作夢都不敢想的車。
進家門前母親跟騷包介紹：「這是我兒子！」我禮貌的點個頭，眼睛可沒離開過這輛叫人著迷的嬌客。不由得發出讚嘆：「哇！好棒的車！一定很貴吧！」我問騷包，他笑而不答，有點尷尬的看著母親。
「你要不要試試？」母親微笑的看著我。沒聽錯吧？這是別人才買的新車呀，母親不是一個不懂禮貌的人…我還來不及反應，陌生人立刻將鑰匙遞給我：「請騎騎看有沒有問題？」說著就開始介紹油門、煞車、離合器…搞了半天才會意過來，原來我才是車主。
太大的驚喜讓我難以置信，這輛車那不是一般薪水家庭買得起的，更何況我已經過了二十歲的生日了。怎麼可能？只有一個原因，母親捨得花這筆錢，是因為捨不得他兒子，跌倒了爬不起來。母親以輕描淡寫的兩句話蓋過她的憂慮，卻以千軍萬馬的力量扶持我搖搖欲墜的身軀。這個震撼超過第一次「失望」的威力好幾倍，好幾倍！
那一年，我體會了真正的愛是不計代價的付出，母愛的偉大遠在我想像之上。

車子繼續往台中的方向前進，北二高的風景別有姿色。
「你車子裡面有沒有『喔…』那首歌？」不知何時母親醒了。
「媽說的是Unchained Melody，我有。」音響可以放置六張CD，我很快的找到了這首她已經聽了三十多年的老歌。我放大了音量，好讓開始耳背的母親聽得清楚。「I need your love God speed your love to me」曲終，「我記得這首歌你唱的不錯！」
「媽！我已經很久不唱了，音太高了！」
「有空還是可以練練。」這種對話常在車子裡進行，反覆又反覆，誰在乎呢？CD繼續播放西洋老歌，沒一會兒母親又睡著了。
又過了半小時，歌停車也停，「媽！我們到了！」
「這麼快就到了？可能是車子大，又安靜，坐起來舒服…是部好車！」
「謝謝媽！在我快要六十歲的時候，還送給我這麼好的車子！」母親沒反應，因為我說的很小聲。
   
今年我確定一件事；年屆六十仍能享受母愛，是慈愛的上帝所賜最大的幸福！

（吳錡主持的「星空夜語」每週日00：01-01：00播出，本文轉載自《爸爸來我們家玩》/ 橄欖出版）